丝缎

9.

偶像分为两种，最合乎理想而追逐仰视的，最合乎偏好而想据为己有的。叶秋本可以做第一种。

职业联赛最初的三年这是个绕不过去的名字，神话的诞生甚至比联盟更早。人们提起斗神时，往往津津乐道那势如披靡无人能当其锋芒的一至三赛季，不过叶秋一杆却邪荡平职业圈那会儿，连职业联盟的第一场比赛都还没召开，这倒总是被忽略了。

荣耀像一片刚完成坍缩的巨分子云，刚升上中天。

狂热的爱在同样光芒万丈的人身上找寄托。要做个称职的偶像，具有优秀的特质，同时保持遥远疏离，抹消一切此外无关的作为“人”的其他特质，真是没人比叶秋更合适。他是个完美的形象，一个理想，一个idol。

对年轻人来说更是这样。能在那个局势尚不明朗的时期踏入青训营，少年们都将相当数量的人生筹码押上赌桌。那时付出大于收获，没点真心实意的热爱是做不出的，刘皓也是其中的一员。

刘皓曾狂热地爱着一款游戏，并与所有人一样，以几乎同等的热情爱一个“造像”。现在他能分清哪一些是臆想而另一些是现实，他爱的只是借由那个男人操作降临在角色上的灵魂，是荣耀投射于叶秋的一个倒影，或干脆就是他的热爱本身，但更早些时候刘皓尚不能意识这种区别。他认为，是的，他爱叶秋。

结束这个夏休回到俱乐部的叶秋明显情绪改善了很多，上个赛季他笑得也不少，叫人看不出异样……噢。那就是现在才真的异样了。

“喂，你觉不觉得，”刘皓接水时听见队员咬耳朵，“队长整个儿散发一种母性的光辉。”

“噗哈……你小子不想活了。”

刘皓心里汗了个，他之前一直琢磨叶秋那到底是什么感觉来着。刚才那名队员的声音不大可也不算小，除了听他咬耳朵的人憋不住喷出两个笑音，旁边的人也骚动了。“玩儿蛋去吧。”一名老队员扇了笑得最厉害的崽子的后脑勺。

半个训练室的人都听见了，刘皓不急着接水，端着水杯视线逡巡到叶秋脸上。叶秋看着倒像没听见，不知操作什么这么入神，心情愉悦地弯着嘴角，落在显示屏上的目光又带着那种……刘皓看了许多天，猜了许多天，苦恼了许多天的眼神。

骚动总算蔓延到整间屋，也惊动了叶秋，他摘下耳机，有点懵的表情印证了刘皓的判断，他确实没理解发生了什么。

叶秋看一圈，队员们就收敛下来，一屋子老老少少的也满含笑意地看着他。叶秋往后一靠，躺在椅背上伸直胳膊，敲敲桌面，“这是干嘛，训练时间，开小差怎么处理不用我说吧，还是都想让队长亲手练练？”

队长不发脾气，那阵叶秋最擅长笑呵呵地收拾人，几个老队员对上叶秋带笑意的眼神——蔫怂。有了这几个带头，小年轻们也麻溜地缩回去。叶秋还二五八万地仰着下巴检视众人情况，扫到人群后站着的刘皓，对他略一点头。

刘皓马上报以热络的回礼。等他接完水特意从叶秋身后经过，坐回去却不屑地想，不是训练时间不能开小差吗。

叶秋屏幕上挂着个聊天窗。

刘皓可以在任意时间挤到叶秋身旁讨论问题，这对他而言不算出格，并不突兀，从这赛季起他就是副队长了。任命过程中第四赛季的老副手发挥了关键作用，那天战队经理来训练室找叶秋，拉到走廊上商量事。过了片刻刘皓习惯性地探头找人，却惊讶地见着夏休开始时就已经离队的老副队长。对方冲他亲切地一笑，注意到这个动作，叶秋也看过来。

叶秋的视线轻轻掠在他身上。

刘皓背部肌肉瞬间绷紧了，觉得被那道目光抽了一下。他已经打了一年轮换加刚满一个半月主力，而他清楚地记得叶秋还不认识他。叶秋在午夜的楼道里叫他“小朋友”，音调濡湿而眼神愉悦，这个称呼让他觉得真甜，真甜啊。叶秋的表情和声音都让刘皓倍感熨帖，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令人喜悦的人，但他同时又知道那些声音和表情都只是给一个陌生人。叶秋能对一个撞破自己狼狈的陌生人流露随和的善意，他真好，而眼前这个平淡中掺杂审视的眼神才是投给自己，投给“刘皓”的。

他哗地就站起来，旁边队员被他夸张的动作吓飞，电脑桌震颤，水杯侧翻，刘皓手足无措地在叶秋面前像个接受检阅的新兵蛋子那样站着。他19岁，是个应该在喜欢的人面前抽风闯祸、搞砸一切，又被好笑地看穿、宽容地原谅的年纪。

刘皓难堪地低下头。

叶秋冲老副队和崔立耸肩，与副队备选人的初次照面显然没有令他满意，他莫名地摊手，并没再为刘皓分出过眼神。

不过刘皓仍旧获得了新的劳动合同，及一份经过管理层上下批准的委任状，其中一页有叶秋的签名。成为上下级共事的关系后刘皓应该有很多机会扭转叶秋对他的印象，实际他也是这样做的，但收效甚微。他引以为傲的生存武器、社交技巧，在叶秋这儿好像毫无用处，事实上，如果他更敏锐能觉察叶秋的情绪，甚至还可能刷了负分。

因为自暴自弃的胶着感，他对叶秋的怨气滋生得有据可依——这在当时是能作为刘皓搪塞自己的借口的。

叶秋接过他递的资料，用水性笔圈出重点段落和数据，条分缕析解答他的问题，而刘皓在看叶秋的桌面。就他目前所见过的来看，进行的都是无聊的谈话，中午食堂吃什么，今天约竞技场吗，脚还痛不痛，晚上早点睡。玻璃台面下压着赛程表，一条蓝线一条红线是霸图与嘉世两队的行程，不只是主客场对上，落在相距较近的城市也被重点标出，像两根纠缠生长的藤。“还有七天”，“不是才见过吗”，以及“我想你”。

笔帽敲击桌子的声音将刘皓拉扯回神，叶秋皱眉，“我说完了，你刚才听没？……刘皓，你怎么总这样，除非你自己收好心……”

“哪的话叶哥，”刘皓打断道，顶着叶秋显露责怪的脸他照旧笑得四平八稳，一边勾背点头，一边从叶秋手中接文件，“我听了、听了，这不刚站累了走走神吗。叶哥说的我都记下了，这就不打扰了，多谢叶哥。”叶秋却拽稳没松。

刘皓看住他。

“是吗，”叶秋挑起一侧唇角，是个他常见的讥诮的笑。这表情被他做来不过于锋利，调侃较多，他身边的人都见过很多次，应该早就习惯才对，刘皓最近却越发觉得刺眼起来。就听叶秋说：“那你给我演示演示，我看你掌握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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