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缎

退役这件小事

01  

走的那天，魏琛悄悄打的包袱，七拐八拐地从蓝雨后门出来谁都没惊动。也没有其他战队的人来送。

魏琛不怪这帮人在他落魄时冷淡他，他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只是他自己不想。

本来魏琛是输了总决赛离开的，外面说起来不算好听。至于知道内情的人，更觉得他是三把 jjc 输给训练生才走的。所以到底该拿什么话来送他呢，魏琛自己也替他们犯难。索性就图个轻省，他连最后一句话，一个联系方式都不留，拍拍屁股打算和荣耀一刀两断。

但是穿过马路，走到街尽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一眼。这一眼他就再也走不动，猫着腰蹲进树荫里，点了支烟。魏琛想，我就再抽这一支，就这一支。

其实日后算起来，要不是这支烟他也等不到叶修，那么十年二十年后的事肯定又不同。所以人生啊，真是玄而又玄。

反正当时魏琛烟都差点吓掉，瞪着这个缩到边上和自己排排蹲的人，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卧槽！你怎么在这儿！”

叶修要死不活，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别吵，我脑子疼。你们G市什么鬼天气，路上差点没给晒晕。”

魏琛望望天，七八月正午的太阳可不就这样么，知道晒你还来，还大中午地跑来，鬼撵了还是怎么着？

他略带嫌弃地想，其实有点自己都没觉察的小开心，小雀跃。H市离G市可不算近呢，那时候战队拮据坐不起飞机，打比赛都是包辆面包车天南海北地跑。更不要提叶修这种属于跑私活的，他肯定在硬卧上颠了半宿，刚下地就顶着炎炎烈日过来。

只为了逮着魏琛见一面。

魏琛捻着烟屁股狠狠嘬完最后一口，拽住叶修的胳膊把人从地上拉起来，“你这小身板学人家充什么硬汉？还挺得住不？等会儿晒出毛病了还得我掏医药费。给那姓吴的孙子交代也是桩麻烦事。”

“就你？算了吧。你那两个破钱留着给自己找块地儿睡是正经。”结果叶修惯是听不出好赖话的，张嘴就气死人，“对了老魏，你有地儿睡吗？”

20岁时叶修的脸色已经是那副死样子，白归白，只有色没有泽，干干平平像张压扁的纸，只有一双眼睛安在上面灵得过分。这双很灵的眼睛似有若无地一瞟，魏琛就觉得自己被看透了，他虽然长着叶修好几岁，在他面前却很难摆出点长者的谱。

这个小崽子一点都不可爱，再不像自家少天好逗又好哄。

魏琛就梗着脖子鼓了半天眼，没憋出句话。叶修了然地拍拍他的肩，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好像他才是个传授人生经验的“长者”。

“没事。都这样的，不丢人。我这里还有点钱。”

他一说这话，魏琛反应就很大，啪地拍开他的手，嚷，“叶秋你什么意思？我魏某人好歹在社会上混这么多年，门路不比你个毛孩子多？能要你的钱？你钱多花不完就再找几个郭明宇那种孬货接济去，我用不着！”

音量又高语气又重，惊动了街上不多的几个行人都伸头打量。叶修却没甚反应，只是扯了扯他的衣袖。

那时叶修还矮他半个头，魏琛就顺着这动作低眼，见这人淡淡地问，“还有烟吗，给我来一根。”

于是魏琛又点了第二只烟，和叶修重新在树荫里蹲下来。他的烟不好，叶修那时也抽不上什么好烟，他们两个倒也和衬。劣质烟辛苦的味儿盘旋在鼻间，扎着肺，魏琛难受地眯眯眼。

“我看蓝雨这个赛季没打什么比赛，时间都花在训练上了。”叶修忽然说。

“别提了，就因为昨年无缘决赛心有不甘，今年一个个都攒着劲瞄着‘荣耀联赛’呢。结果还不是折在你手里。”

叶修就笑笑。他这笑法没什么夺冠的得意，也没有抢了别人冠军的不好意思。魏琛虚眼看他，觉得今年的叶修又比去年更“淡”，他快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干嘛不再张扬一点，再锋芒毕露一点？其实就算他骄狂，这个世界也会暂时原谅他。毕竟这个世界对得势的人从来宽容，等可以排挤你时，却不会顾念你曾有多谦逊。

叶修接过话头。

“这样也好，其实小比赛挣的钱根本不够战队日常花销的。嘉世整年都在赶场子的路上，最后要不是冠军的这一笔，陶哥还跟去年似的倒贴，那就太对不住他了。”

“你们老板挺好。”魏琛听着，烟雾中眼神有些涣散。顺着叶修的话他似乎想起有过几面之缘的嘉世老板，站在队伍后面总是笑得和气的中年男子。似乎还想起与自己更切身相关的人和事。他不自在地咂咂嘴，又念叨一句，“他挺好的。”

“老魏，其实你这些年的体己都填进战队里了吧？”

魏琛又鼓眼睛，刚要开口，叶修眼疾手快地把烟头塞他嘴里。叶修叼烟打荣耀养成的习惯，老喜欢上牙咬，烟屁股他自己含湿了，夹在魏琛干燥的两片唇间凉丝丝的。魏琛一想，叼稳了，就没马上说话。

“嘉世一年到头就没怎么输过，就这还天天缺钱使。我经常想，别的战队到底是怎么过来？”

叶修认真地看他，仿佛就真只是单纯地提问。

是啊。食宿差旅都要钱，没有冠军，从哪来？

方才塞给他的烟本来就剩一小截，几下咂巴完了。魏琛取出烟屁股捏着把玩，没再顶叶修，可也不答言。

魏琛这人很有些倔脾气，大概，能在联盟前两年走到这条道上的人就没一个不倔的。但魏琛是，外人看着他猥琐下品没正形，其实对自己人他非常照顾。对他那帮弟兄，魏琛处处是拿的老大哥的架子，几乎有求必应，却很少谈自己的苦处。

他有什么好谈的呢？弟兄们听他一句话就放弃课业生计跟他组战队，这是多年的情分和对他的信任。如今带着大家拿冠军已经不能够，至少吃的用的上头，魏琛不想短了谁。

还没拿个冠军呢。

他却要先跑路了。

魏琛心里只有满满的愧疚。他负债累累，身无分为，无家可归，但还是愧疚。这份愧疚叫他不敢诉苦，更不敢有所留恋。战术指挥？领队？教练？这些他倒也想。但，有什么脸呢？

这倒不谈。

魏琛便是想不到，这码子事他的弟兄不知，他的战友不知，他的副队、徒弟，通通不知，偏偏这个叶修却能自己琢磨出来。不仅琢磨出来，为这码事他还千里迢迢马不停蹄地赶到面前，揣了一包小钱钱意图分给自己。

就为叶修跑的这趟，魏琛原本想与荣耀断个干净的，最后也没断干净。

当时是怎么跟他说来着。

把这个半大孩子拎到车站，魏琛买好票，看叶修蹲在安检口磨蹭，过去在他背心推了一把。

“你真的不要？”叶修问。

“要它干嘛？我好手好脚的。”魏琛狠狠薅了把叶修的脑袋。

两年前他第一次见叶修，叶修就已经是这么副端着沉着淡定的样。他觉得现实中的叶修和他在网游中认识的一叶知秋略有不同，似乎本该更朝气些，更调皮些，会笑会闹一些的。那时魏琛就已经爱把黄少天带在身边，叶修也不过比黄少天大两岁，可是他们处在一起，魏琛瞧着，他的少天就是个毛孩子，叶修却是个小小的大人。两年过去，黄少天也长得和当年的叶修一般大，却仍是个孩子。得知自己退役，听说那小孩在训练营里发脾气，大骂他是“被打怕了夹着尾巴逃走的丧家犬”，骂着骂着却红了眼眶。而叶修呢，他都从一个小小的大人，长成一个细心妥帖，知冷知热，令魏琛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仔细周全的真正的大人了。

“你不还要给那个小女孩凑学费。你自己也在长个。”魏琛掂掂他的斤两。

叶修好歹是个长成了的大男孩，被个成年爷们儿在人来人往的安检口掂起来到底惹眼。他锤了魏琛一下，烦躁地吼他，“回去掂你家少天去，养了几年孩子真把自己当爸了，毛病！”

魏琛忍了几回，没忍住，叮嘱叶修，“你有空多帮我看看少天，比塞我钱顶用。这蠢孩子真不知什么时候长心。”

“不看，谁给你看。你不放心就自己留下教他啊。”叶修闷闷的。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一句孩子话。

魏琛只一笑。

“你本来给我包了多少？回去自己吃顿好的，就当我请你了。”

“去吧。”魏琛最后说，又推了把叶修的背。

那天他走出车站，天空很蓝，是难得的万里无云的晴天。

02

 

卧薪尝胆，死后余生，是看客喜欢的桥段。

 

后来记者采访魏琛，总爱问及他从蓝雨退役的陈年往事。

总决赛负于嘉世是一桩，被喻文州三挑连败是一桩。别人的黑历史都是一段段的，他不得了，退个役都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渲染出厚重的历史感，仿佛专是为了衬托复出夺冠的离奇展开而存在，效果拔群。

记者问，您退役的时候都有哪些人来送您啊？

魏琛就配合地托腮远目作沉痛状，说那天通宵不寐，淫雨霏霏，他是怎么默默起床收拾行李，怎么在人迹杳杳的长街从这头走到那头，怎么英雄末路，人间寂寥。

记者文思泉涌，奋笔疾书。

越过这位小同志低埋的头，隔着半个客厅，叶修正和方锐抢夺盘里的最后一颗小龙虾。魏琛看见阳光照亮这人额角躁出的几滴汗，要落不落地 Gua 着。八年过去，叶修果然又长高了些。模样更成熟，表情更生动，还是那么年轻。

能走到今天，是多少连续发生的巧合串连而成的奇迹。

都要多亏那个退役的日子。

那是个艳阳天，不是个凄风苦雨的阴天。不是悲凉的日子，是纵观魏琛至今走完的半生，都能数得上数的好日子。

魏琛从没对任何人说起他有多庆幸那个夏天，叶修没有放弃他，而他没有放弃荣耀。也许职业圈从此少了一件逸闻，可他魏琛却多了一个宝贵的秘密。掖在心里，从中汲取温暖，可以度过余生漫长的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