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缎

17

 

排在EVENT开场第一日，轮回对兴欣的比赛，以兴欣的惨败收尾。场馆坐落于H市，虽不是兴欣主办，从地缘上来说应该也算兴欣主场，比赛结束时却收获了如潮的嘘声。苏沐橙带领队员们顺序上台与轮回致礼，周泽楷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没立刻松开，苏沐橙就站住，微笑着平视他。

 

“前辈，来了吗？”周泽楷认真地问。

 

苏沐橙对他摇摇头，眼神也很认真。这与其说是个否定的回答，倒是拒绝的意味更多。她抽出手，从周泽楷面前头也不回地走过去。

 

叶修是到场的，他就站在工作人员准备区与主舞台衔接的通道口，离着观众席和选手席都有一定距离。这里黑，他裹一件深色外套，戴副大口罩，倒是一点都不惹眼。黄少天看时间差不多，从选手席溜过来，就见他斜倚着黑色幕墙，只露出双清清亮亮的眼睛盯着银幕上的比赛回放的样子。

 

“老叶，别看了。”他过去拍拍叶修的肩，“再不走你等会儿就走不掉了。你听听外面这群情激愤得，现在你要扎进人堆里给谁认出来，一分钟就连根骨头都不剩。”

 

黄少天看叶修皱着眉还在琢磨事，有心消解消解他，笑着拍拍自己胸脯，“不过，好在你还有我。你看看你这头前才被各大战队围追堵截，现在又拉稳满场仇恨，前有狼后有虎的，没了我你可怎么办呢？我只好勉为其难来接应你一下了。”

 

叶修转过脸，眉心总算松下来，从兜里抽出手放进黄少天手里，黄少天把它握住。

 

“走吧。”

 

下面坐的有大多半是兴欣的粉。临近散场了，有人砸东西，有人坐在那就开始哭，安保人员都开始入场维持秩序。选手席那边也纷纷动身离开，部分资历浅年纪轻的还偷着交头接耳两句，更多人却没说话。今天这场比下来，气氛是有些沉闷的。

 

兴欣打得有这么差？

 

就有这么差。但这还只是一方面。想想这些天舆论甚嚣尘上对叶修的非议，说得最多的正是他拍拍屁股走人弃兴欣于不顾，致使战队实力一落千丈、发展举步维艰这一条——这也是最说不过去的一条。如今不过是推论中事在眼前上演，好像点燃导火索，情绪一气发出来罢了。

 

叶修自己也愁，话都比平时少了些。

 

“老叶，你怎么看？”黄少天问。

 

“我想过会有影响，但没想到这么大。以往团队赛，我扮演的更多是一个到处查漏补缺的角色。所以我想如果我不在，可能队伍漏洞会多些，但不应该像今天这样整个节奏都有问题。今天……好像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似的。”

 

“那说明你还低估了你对兴欣的影响。其实除了从技术层面，你该再从心理层面考虑考虑。你突然不在他们不习惯，队伍的核心也需要重新确立起来。”

 

“……可能吧。”叶修叹口气，“兴欣现在的人里，也只有唐柔还能胜任一队核心。沐橙一直擅长辅助，方锐风格不适合，包子太跳脱。至于一帆……一帆这孩子其实很能动脑子打比赛的，我本来还有许多想慢慢教他，但现在，终究是太突然了。”

 

“其实老叶，你有没有想过……”

 

“什么？”

 

黄少天欲言又止，叶修偏过脸带着疑问瞧过来。叶修的气色还是不好，只留着双眼睛也能看出一层死白死白的病气。他自己状态这么差了，黄少天想想，自再见以来却没听他说过一句自己的痛处，张口闭口都是苏沐橙，是兴欣，他竟日担心的都是这些。可这模样，落在他们这些人眼里怎能不心焦呢？黄少天又想起今天见到的兴欣的人，一个个紧巴巴地攒着劲的样子。也是啊，连苏沐橙都绷不住了，苏沐橙还是个最闲懒的呢。

 

她都慌得会拿话刺叶修了。

 

“你今天晚上的药还吃吗？我看你情绪其实挺稳定的，不用顿顿吃吧。我听说抗抑郁的药啊什么的都含激素，老叶你这么一瓶瓶吃能不把自己吃成个大胖子？”可是对着叶修一张心无旁骛的脸，黄少天原本想说的话又没说得出来。不管叶修奇怪的视线，挤上去搂过这人脖子，“走走，老叶我和你说你现在可麻烦了，为了错开时间吃你那个药回回都赶不上饭点。我以后也不吃食堂算了，免得你一个人下馆子孤单。说起来我昨天发现一家烧烤真不错，我们先回房间拿药，吃完慢慢走过去正好半个小时，坐下就能点餐。”

 

“吃吃吃，刚谁还咒我变成大胖子来着？我看先吃成胖子的是你吧。”叶修被拉着往前，不满地回以一个斜眼，眼角却弯弯地笑起来。

 

两人预备回酒店，为了错开退场的职业选手略微绕了弯路，出来得就晚。在过道里忽然听见另一头拐角传来骚动，是选手休息区的方向。

 

“要过去看看吗？”注意到黄少天伸长脖子打望，叶修问。

 

“嗯……不去不去。我过去了把你晾在这吗，丢了怎么办？更不可能带着你去。还是烧烤重要。”

 

说着，黄少天顶着叶修的背把人往前推，正走到楼梯口将要上楼的时候，突然冲下来个人差点迎头撞上。黄少天忙一个收势抱住叶修的腰往后拖了两步，那个人反应也快，两臂一伸撑在叶修肩上就刹住了。抬头一看，是方锐。

 

“出了什么事？”

 

黄少天还待检查叶修有没有怎样，叶修却看出方锐神色慌张，忙对黄少天摆摆手示意，看着方锐问。

 

“我接到老板娘的电话，说一帆在休息区和人起了冲突，好像……是一帆先动的手。”

 

“冲突？为的什么？”

 

“为了……”方锐挤出两个字，看一眼叶修没说下去。

 

叶修的眼神就略沉，明白了他的意思，回身对黄少天说，“我们过去看看。”

 

其实早先就考虑到会出现这种问题，兴欣这帮人里叶修最担心的是包子，这家伙听见别人当面辱骂他老大很可能直接上去干架的。为此叶修早先叮嘱过魏琛多多留心，不成想包子没出问题，居然是乔一帆这个性格最温驯，平时最让人省心的闹出事……还动了手。

 

所以比起包子这样冲动的，或是比方锐、安文逸之类心理素质过硬、做事有轻重的，甚至比起几个女生，叶修还要更着急些。此时也顾不上自己乍然在职业选手堆里冒头会引发怎样的骚动了，黄少天看他脸色，知道是拦不住，只将握着的手更紧了几分。

 

人果然都在。

 

黄少天和方锐两个走在前面拨开人群，叶修挤进去，兴欣的人被围在中心，陈果拉着乔一帆的手，这孩子鼻头还红红的，眼看是刚哭过。

 

“一帆。”叶修喊，快步走上去。

 

这一声好似往水面投下石子，闹嗡嗡的空气倏而一静，所有人都扭头，看着这个裹得严实的男人迈开长腿上前，从陈果处接过乔一帆的手。

 

乔一帆刚止住泪意的眼眶一下子又泛红。只见叶修一手捧在他的眼角，拉下口罩露出几分无奈的笑，低在耳边缓声说了几句，终于是劝住了。

 

黄少天也翘首向着那边，这时才收回视线，就发现零散站着的几个人动作几乎与他同步。瞬间受到这么多人注目黄少天也不乱，扬起个惯用的笑容一一回望过去。王杰希、喻文州、张新杰、张佳乐、周泽楷、江波涛、楼冠宁、孙哲平……连孙翔都在，一看就是瞅准了叶修多半会出现的时机在这守株待兔的。这帮人也和自己似的，几日下来为了堵叶修煞费苦心。这会儿叶修终于出现，却是见着和他一起出现，脸色都不同程度地透着不快，尤其是自家队长，笑得又更别有深意一些。

 

兴欣那边事了，冲突的另一方交给工作人员协调，苏沐橙和方锐跟着去了。叶修又把几个小的叫过来，少不得多开导两句。王杰希和他站得近，就着叶修难得温声慢语说话的样子多看了两眼，走过去。

 

“你脸色不好，这几天生病了才不见人？”

 

叶修顿了话头，也没看他，只是牵起一抹平淡的笑，“也没有怎样。我一个退役的人，你们找不到我不是正常吗？”

 

“前辈一句退役就再也不闻一点音讯……如果我们不来找，前辈是打算今后都老死不相往来？”

 

叶修这才抬脸，看看笑得一派温文尔雅，可话就说得不是那么温雅的喻文州，再看看四周渐渐围拢的其他人，终于叹口气。

 

“我这儿再耽搁会儿，老板娘，你先带大家回去。”

 

“那你一个人……”

 

陈果还想说话，唐柔低唤了声“果果”，对叶修点一点头便当先离开，只是转身时眼风扫过众人，似乎带出几分凌厉。兴欣一行人走远，直到转过转角看不见，叶修面朝那个方向，唇线拉直，眉目一动不动显得凝实。这是他想事情时常见的表情。

 

“既然这么不放心兴欣，为什么要退役？”

 

“……可能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做到能像你那样为战队鞠躬尽瘁吧。”叶修抿抿嘴，从这个淡薄的笑里王杰希瞧出些须苦涩，他多想了一步，心就揪了一把，连叶修接下来的话也添出浓浓不详的意味。叶修说，“有那份心，也得有那个机遇。”

 

“叶修！”王杰希的语气不禁带上三分气七分急，箍住这人一条胳膊发狠到，“到底是出了多严重的事！？”

 

叶修却只是环视一圈众人，终于露出个还带着热气的笑，“怎么？这就都认定我出事了？瞧你们一张张丧脸，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谁染了绝症……我看起来有那么糟？”

 

“老叶，你躲我们躲得太明显了。”张佳乐皱巴着脸又发愁又委屈，本就忧郁的小文青气质显得更忧郁了，“什么事会让你遮遮掩掩说都不敢说啊，上回退役的时候也没这样。你该不会真的……那什么了吧，你看起来真不咋样……”

 

“是吗……”叶修挠挠脸，他确实之前提都不想提来着，倒没想到这些人都这么敏感，这也能瞧出不对劲。

 

“而且，”喻文州接过话，“少天突然开始早出晚归成天不见人影，他应该知道了什么，却一个字也没对我提。让前辈避而不谈的兴许还能是家事，但少天也讳莫如深……要么这件事说出来会刺伤我们，要么，就只能是会刺伤前辈了。”

 

叶修点点头似是认同了这段分析，迎着周围忽然紧张度又拔高了一个层级的视线，他摆手笑笑，语气随意，“别这么看我，什么‘刺伤’不‘刺伤’的，真顾虑这个你们就不该三天两头地堵我了。”

 

他顿了顿，低头片刻，再抬头时语气轻快地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我身体还好，就是手坏了，以后都打不了荣耀了。”

 

“手！？”

 

空气短暂地僵滞，有人抽出两口冷气，有人脱口惊呼。

 

“对啊。”叶修往人墙一侧抬抬下巴，“不信问小江，他们都看到的。”

 

“看到啥？？”孙翔根本回不过神，他有听叶修刚才的话，但仿佛完全理解不了意思。现在被乱纷纷却情绪都相当激烈的视线这么一集火，就有点炸，“我只看到你被人追，跑虚脱晕过去了！医生说你身体没问题，就是情绪紧张，然后处理了……处理了……手……？你的手……居然这么严重的吗！？”

 

说着说着孙翔才明白过来所谓“手坏了”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竟是被自己说懂了，面露惊愕，接着忽然哽住，呆站着眼圈刷地红下来。

 

向来能言善道的江波涛这次却没出来做说明，倒是周泽楷拨开人，把叶修的手牵到眼前，蹲在那就不动了。叶修低头观赏了好一阵这个后辈护理得柔亮顺滑的中发，忽然幽幽地，叹了今天的第二口气，“其实干嘛一定要寻根究底呢？你们就当我功成身退，玩腻了不玩了。我只是个普通的职业选手，年龄会到，状态会下滑，也会退役，都是很正常的事。你们这么想就好了。”

 

“你自己对自己，也是这么劝的吗？”

 

“我？”叶修偏头看王杰希一眼，好像有点诧异，“我可不需要给我自己交代。这不是你们问我要交代的吗？”

 

王杰希本是带着十成十的心疼问的，可叶修扫过来的视线让他微怔，他觉得那视线有些疏离和冷。叶修往外抽抽手，周泽楷只感觉到极小的阻力，随即眼中闪过惊讶，几乎是诚惶诚恐地松开。叶修就拍拍手，对这群人一笑，“好了，现在我交代也交代完了，可以放我去吃饭了吧？”

 

说着在人堆里搜寻，视线停在一处，扬起个温差有点大的笑，招呼，“少天。”

 

黄少天哎哎地应，吧嗒吧嗒跑过来牵了叶修的手，他们从人群里穿过去，踏上台阶。这个转折落在众人眼里略显突兀，他们大多数都还沉浸在震惊和悲伤中没反应得过来，等叶修他们楼梯爬到一半，喻文州才猛地转身，扬声喊，“前辈！”

 

叶修就停下步子，侧过上半身问，“有什么事吗？”

 

“对我们来说……对我来说，前辈绝对不只是一个普通的职业选手这么简单。我从在青训营的时候就看着前辈的比赛过来，如果前辈再也不能打荣耀，这是真的的话……我会非常难过。今天……这些日子以来我也并不是为了自己，为了满足好奇心才来强迫前辈给个‘交代’。可能做法有些极端，但是……我实在是出于对前辈的……关心……”

 

他说到后来声音有些小，喻文州从少年时代起就温吞内敛，确实不是喜欢把这些外放的话挂在嘴边的人。今天他不是格外放得开，只是有种强烈的预感——绝不能放叶修就这样走。叶修不大正常，他们可能也不正常了。

 

叶修听完，却只是平淡地“哦”了一声，仍维持着半侧身的姿势，似是向着他，其实目光又没有特别地朝向他，就用与方才别无二致的语气问，“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喻文州茫然地望着那个人的侧脸，难得脑子有点打结。王杰希的声音却从后方传来，听着要比他稳定得多，底气也要足得多。

 

“还有关于兴欣的事，你听吗？”

 

叶修顿了两秒，在台阶上转回身来，嘴角一挑，“哦？”

 

“你们兴欣的人状态都很奇怪，你没发现吗？也许你可以一门心思想着比赛的事，他们却不一定做得到。他们会被外界的舆论影响，更会被你影响。”

 

叶修的神情一动不动，王杰希却知道他听进去了。只有在看顾战队这件事上，论与叶修知心，王杰希自认整个联盟没人能越得过他去。方才叶修望着兴欣走远的那个眼神，他一看就懂。他这么说时，黄少天的表情几经变换，往上登了两级台阶绕到叶修背后给他狂打眼色。王杰希没大看懂，并且没理，他现在对这个偷吃抢跑的人还是很有意见的。

 

他就接着说下去，“说你不是个‘普通的职业选手’不是变着法夸你，你自己好好想想这句话。瞧你说得那么轻巧，如果你真是个普通选手正常负伤、正常退役，乱子能闹得这么大？叶修你心里不装事。就是因为你没明白自己在别人那儿的意义有多特殊，你才无法理解我们这么大帮人吃饱撑的整天没事堵你，你也才无法理解兴欣真正的困境。叶修，偶尔也把目光从荣耀身上摘下来，看看你的四周吧。”

 

王杰希说完了，他说到中途黄少天就放弃了给他打眼色，转而去拉叶修。叶修没被干扰，听得挺认真，还露出思索的神情，完了对他点头道一句“多谢提醒”，就转身准备离开。

 

“老叶？”黄少天有些担心地瞧他。

叶修却没回应，平视着前方，脚下一级一级踏得很稳。黄少天默默落下两步走在稍低的位置。他们这么一前一后地爬了十来步，突然叶修背影一晃，人直挺挺地就朝后仰倒。黄少天早有准备似的两臂一伸，精准地拦在腰和背，第一时间把人捞了回来。前后不过两秒，再看叶修时，他的头仰在自己用作支撑的一条手臂上，脖子绵软，已经完全没有意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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