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缎

2

陈果不见了，唐柔是最懵逼的。其他人姑且念着这么大个人走不掉，过一阵自己就会回来。唐柔却是知道，不过她一转头的功夫……回来屋里瓶子还在滚，捡起来局部还是温热的。

从法律的定义上人确认失踪后，战队这么大笔资产，怎么判定是个问题。兴欣也不能一直没有老板。苏沐橙总在外面开会谈事，回来时脸色掩不住阴郁。他们战队现在是摇钱树啊，抢着接手的人多的是，但看那一张张脸孔……怎么让人高兴得起来呢？

大家围着苏沐橙你一句我一句地劝解，唐柔独自坐在一边，手里握着个玻璃瓶。

她想，陈果总说她看到叶修了。

她当时肯定和那个“叶修”在一起。

方锐最近也怪起来。

唐柔把这件事放心上，所以比谁都敏感。又一次方锐从座位上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弓着背护着手挪出训练室时，唐柔决定跟去看看。

“你手里拿的什么？”

被她突然的出声唬一跳，方锐真的跳起来，不迭地两手背到后头，回身瞪她，“厕所有人你也乱进！？”

唐柔面色愈显凝重，上前两步伸手，“给我。”

仿佛听见什么稀奇事，方锐挑挑眉，居然就把手摊到面前。

“给你什么？你看得到？”方锐笑着问。

他手上确实是空的。

是空的，却更令人害怕起来。唐柔咬字用力，几乎一字一顿地告诫，“离他远一点！果果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与他脱不了干系。那东西不是叶修！”

她见方锐低头，看向空空的掌心，笑容渐渐褪去。这个性格跳脱，人前总是欢实闹腾的青年，瞬间显得有点悲伤。可他接着又不知看到什么，嘴角牵动，露出个比刚才更鲜活，更发自内心的笑来。

“谢谢，我明白的。”方锐说，还带着那抹笑，从唐柔身侧轻快地走过去。

方锐喜欢叶修表现得很明显，早在蓝雨训练营的时候就恨不得眼珠子抠下来黏人家身上，后来在呼啸，赛前赛后匆匆会面时也总力求飞个眼神，搭句话。

叶修再看不出就是瞎了。

可对方锐他还是显得冷，仿佛与待别人没有不同，尤其与同样爱咋呼爱招惹他的黄少天比起来时，格差就更明显了。

方锐从不气馁，在消磨叶修这件事上他似乎总有源源不断的热情。林敬言却说他方式有问题。不是首先当成朋友接近，而是一开始就以交往为前提……这对叶修是不起用的。

“你知不知道他身边，这样的‘朋友’已经有多少个了？如果有用的话，那些人精会都按兵不动？也只有你这么傻，活脱脱的反面教材。”

“可……他们干嘛都不说？其实我看着叶秋应该挺好搞定的，长了张特别纯情的脸。”

“不是纯情。他的心不在这上面。而且……比较保守吧。”

哦嚯嚯。

方锐一秒接受了这种设定，然后觉得哎呀，更稀罕了。继续在单方面重复示爱的断头路上撒欢狂奔。

可是叶修居然有主动撩拨他的一天。

有时候他想，叶修邀他来兴欣，那时候他有困难，可叶修也有困难。叶修有困难的时候想到找他帮忙，在明知道他对自己有意思的情况下……这意味着什么呢？叶修怎么想的呢？找一个喜欢自己的人提要求，应该想到事后会被索取回报的吧？他是不是，可以有别的一些期待呢？

方锐在兴欣融入得很好，连记者都啧啧称奇。其实方锐虽说打法猥琐，人是很阳光向上的，而且兴欣不猥琐的好苗子那么多，不能说他猥琐，所以就融入得好吧？其实方锐之所以在兴欣如鱼得水，主要得益于……叶修特别不拿他当外人。

简直和从前冷淡的态度倒了个个儿。

按理说不该这样的。你对着个挑明喜欢自己，可又不熟稔的人，不是该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吗？叶修与性格随和的人处得也随和，但随和成像与方锐这样的真不多见。方锐刚来他就鼓动全队jjc蹂躏他，饭桌上怎么占他便宜怎么拣着说特别不要脸，还拿指头戳着方锐额头骂他废物点心……这模样，是个卖力要处成哥俩好的架势。方锐起先还有点伤心。

直到后来有一次。

KTV里玩国王游戏，不知哪个无聊的人事先做好一套给国王翻的盖牌。说起来是怕国王一时仓促想不出好点子，实际呢，国家队这帮人还不就是琢磨办法推叶修？谁不知道似的。

落座时叶修那侧人扎堆，方锐摸到苏沐橙旁边，小声念叨，“苏妹子，苏姐，苏队长，你可得帮我，这儿就咱俩是一路人了。”

苏沐橙桌上端庄微笑，桌下踢他一脚。

帮个锤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跟你是一路人了我自己还磕磕绊绊地在半路上呢。情敌！懂吗？情敌！

若仅仅如此倒还只是寻常，国家队哪次出门不这么闹一闹啊？但这天闹出新意，闹出别致，主要因为……方锐跟叶修表了个白。

先抽国王的盖牌，就是这张表白的牌。抽出来包厢里瞬间氛围就紧张了。告白不像亲亲抱抱做做俯卧撑，动嘴说的东西可操作性是很强的！在场有人锦口绣心善于表达，有人天马行空出其不意，甚至周泽楷这种平时八竿子打不出个屁的要来一句“我喜欢你”说不定也能出奇效。但是国王随机的另一张牌是方锐，大家怅然若失的同时又纷纷不屑一顾了。为什么？嗯……在场最不缺告白的就是方锐了吧？告白这东西属于低值易耗品，只有第一次好使边际效用为零，被方锐抽到等于白瞎了。

他们并不大有危机意识，也就没注意场上。只有方锐举起自己的牌，见对面被轮了几趟早就趴在桌上逃避现实的叶修，闻声抬起头，眼神正与他相撞，又别了开。

“老叶老叶，我早就想对你说，”既是方锐要告白，把式自然也是最浮夸的把式，径直执起叶修的手半跪，水汪汪的大眼睛自下而上瞧紧他，“我稀罕你稀罕你可稀罕你了。不管你用什么态度对我就连煞费苦心推开我的样子我都觉得可爱！虽然也会有点伤心……不过这点困难是难不倒我的！看我孜孜不倦锲而不舍追求你这么多年，年年被打击一次甜头都没尝过却还是不回头，你会不会有一点点感动啊？老叶……其实我觉得你不讨厌我的，你都肯和我做哥们儿，可为什么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会难过的，老叶……”

这声“老叶”被他拖着尾音喊得一波三折，小姑娘都没他这么会撒娇。他还扁着嘴，要哭似的。喊完又说，“你要是还可怜我，能不能对我好一点？不是队友的那种也不是哥们儿那种，稍微特别一点的好。还有我帮你这么大忙，让转会转会让转职转职随叫随到可以说很尽心了，我还没提过小小的要求……我可不可以……”

“StopStopStooooooop！靠还有完没完！”黄少天舞起两臂在头顶比了个叉，震惊地瞅着方锐，又更震惊地瞅向其他人，“你们居然听得下去？这能忍？我不说话就没人出来主持公道了吗？”

别人还没说什么，倒是这一嗓子把叶修惊醒了。他刚才迎着方锐的视线默默不语，逐字逐句听得很认真，忽然回神竟还有些慌乱，一巴掌捂在方锐嘴上，“废物点心少占我便宜！来兴欣委屈你了是吧？神级帐号卡用得不顺手还是合约费拿得不够？”

“我不是为了帐号卡！也不是为了合约！”方锐捂住心口，难以置信地瞪着叶修。

叶修却只是勾勾嘴角，一脸冷漠，“你以为我会接‘那你是为了什么’吗？省省吧！一个惩罚游戏而已这么爱演。”

说着挣开手，戳着方锐的脑袋把他支走，拍桌子，“下一局下一局！都围着干嘛不想玩就趁早散，我还能回去多渣两局jjc。”

那架势十分地急，明明方才就他积极性最低的。

方锐没引叶修问出想他问的话，本来还不甘休，但张张嘴，他忽然梗住了。站那儿愣了会儿，勾起脖子鬼祟又甜蜜地一笑，再不多说什么地摸回自己位子上。

他看见叶修的耳朵红透了。

再想想，十局游戏有八局都抽到叶修，他一定看出来牌有猫腻，早就趴在桌上装死。可刚刚国王念牌，方锐应声，确实又见他几乎同时抬头，与自己望向他的眼神撞在一处。

那个别开脸的动作……这时想来才让方锐心砰砰跳。

他很在意？

先抽到表白的底牌，再抽到他，他都不动。可另一个人是自己，就很在意？

后来到底又玩了什么方锐都不知道，他云里雾里的整个人都不着地，只记得是一直盯着叶修看，也记得叶修一直别着脸，再也不看他。

可明明就坐在正对面的。

在荣耀中总是游刃有余把控全局的叶修，竟然有这样笨拙的一面。方锐回过味儿来。他可能想错了。他以为叶修冷着他、热着他，都是为了断他的念想。可叶修段位哪有那么高？他看上去……笨得很。可能就只是没遇到过这么胡搅蛮缠的人，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他。

可能不是“哥俩好”。

是被个凭着自己高兴乱来的人扰乱了心，可又不懂如何收拾。于是一味拖拉着，拖拉着，拖到再也拖不下去，只好硬着头皮去接触想主导两人相处——像普通朋友那样。可到底又介意得很，介意到把握不准分寸，才有些用力过猛了吧？

包间里光线可暗得很呢。

这得红成什么样了啊？

方锐想起埋在细软的发丛中那一弯耳廓，一段圆润的耳垂，和白生生的脸孔完全两个色。

其实叶修，大概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自己的吧？

小叶修对他却亲昵得很，亲昵得很自然。方锐早晨迷迷蒙蒙地醒来，就见枕头上趴了个小东西。那小东西并没睡着，只是看他侧着脸睡，就也学着他侧趴在枕头上，他一睁眼，就见小东西笑眯眯地瞧着他。

小东西也明白，这是他睡醒了。就爬起来抱住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

那是方锐第一次见小叶修。

这一亲把他彻底亲醒了。方锐自己爬起来，没忘了顺路把小东西拎起，放在柜子上。他进去洗漱了一番，出来才正眼打量这个长得和叶修一模一样的，正把自己摊平在柜面上无聊地烙饼的家伙。

“我叫方锐，你叫什么？”

“……”

“你不会说话？”

“……”

“干嘛这么看我？我脸上有东西？”方锐试图严肃一些，但对着一个格外乖巧软糯的“叶修”，他的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他笑笑说，“你别用他的脸做这种表情，一点都不适合。看得我怪不得劲儿的。”

他再不会用这种语气与叶修说话，要是他敢，叶修肯定又要拧他耳朵伸指头戳他。但小叶修却只是哒哒地跑上前，两臂张开贴在他脸上。方锐转动眼珠，余光见那小东西眼眯起，很开心似的，蹭了蹭他。

这不是他的老叶。

方锐猜，这应该更接近于他理想中的“叶修”。一个他所希望的，会对他“好一点”，有别于队友和哥们儿，能坦率地喜欢和亲近他的“叶修”。

所以这肯定也不是陈果的那一个。

其实不用唐柔提醒，方锐自己想得明白事情蹊跷。陈果性子软没心机，加上情绪低落到极点心里早就没主意，遇事根本不会考虑合理性，而且什么都照实对他们说。陈果说她看见了，那就是看见了。现在他也看见了，陈果却已经失踪多日。

“小不点儿，你到底从哪儿来？”方锐捏着根狗尾巴草，逗猫似的逗小叶修玩儿。

可小叶修到底是照着叶修模子来的，用嘲讽脸对这种幼稚的行径表达了蔑视。方锐再逗他，他就不耐烦地抱抱那根毛茸茸的草脑袋，自己伸出下巴给他挠挠，然后一把推开，耸耸肩好像说，“行了吧？这下满意了吧？”

反而方锐自己被逗得直笑，完了却看着小叶修，忽然叹口气，“你知道老板娘去哪儿了吗？”

小叶修静静地不说话，也不做动作。

“你说你这么个小不点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刻不看着都怕你出状况。你又能干得了什么坏事呢？”

方锐突然起意回家，苏沐橙正为战队后续发展的诸多事项焦头烂额，见他打的请假条好不惊讶。

“家里……你亲人，出什么事了？”苏沐橙问。

“没，就是想回去看看。”方锐背着旅行包，两手姿势怪异地摊在身前，笑得带点歉意，可又没松口，“距离季后赛还有两周吧？我也攒了好些余假了，有点累，出去走走。”

苏沐橙点点头，看着他还略显担心，“果果之前那样……确实让大家压力很大吧。本来大家就都不好受。散散心也好，路上注意安全。”

“嗯。”方锐应声，没去纠正她的误解。

下楼时人都聚在大厅，兴欣一楼的大厅就是训练室，大家纷纷停下手里的活与他道别。要说兴欣的氛围是很好的，并没因为叶修不在心就散，反而因为相同的经历相似的心境彼此非常体谅，好像一群暴风雪中依偎在洞穴中取暖的人，比从前还要团结紧密得多。即使方锐在这种非常时刻回家，也没哪个怪他，心里想的嘴里说的全是担忧和安慰。只有唐柔站得稍远，与他视线接触时抿起唇，缓缓摇头。

方锐却只是笑，最后一次挥手作别，带上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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