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缎

9

 

18岁那年，韩文清第一次到H市找叶修，也是这么个艳阳天。那时叶修也小，17岁，模样则还更小些，两人走在一处不像面基的网友，倒像哪家的小少爷被绑匪牵出来放风。

“读书有什么意思？我就是为了打游戏才从家里跑出来的。”

“胡闹。”18岁的韩文清板起脸，已经有些日后不怒自威的影子，“你总会长大，难道打一辈子游戏？”

“为什么不？”

矮他一头的小孩顿住脚步，旋转身，韩文清突然撞进一片漆黑的瞳色里。叶修身体抽了条，脸却还是张娃娃的脸，赌气时微微鼓起，两团柔白的软肉亮津津，是被暑气蒸出的细汗。顶着这么张脸，赌气也难像是赌气，韩文清好险没管住手直接掐上去。

一会儿，他想起可喜的事，一点小别扭立马抛开，又揪住韩文清问，“大漠，你毕业以后想干嘛？”

却不给人答言的机会，一口气急急地说下去，“我想找个打游戏的工作，职业选手你听过没？”

那双纯黑的眸子骤然点亮，像从这具小小的身体里投出难以名状的光。荣耀刚开服一年，这个款儿的叶修还不常见，韩文清看了又惊讶，又犯嘀咕，心说难怪出来时哥们儿都劝他见光死，原来一叶之秋虽然在游戏里横，现实中却不单幼稚得要死，还离家出走，还是个小神棍。

昨儿刚迈过成年大坎的韩文清自认很有体统，和这些幼稚鬼很不一样，于是虎着脸撸了一把叶修的头，教育他，“美得你，职业选手也不可能打一辈子游戏的。”

然后，叶修是怎么回答来着。

“那就打到打不动为止。”

团子不屑地一别眼，红润的小嘴一开一合，吐出的话莫明嘲讽，撩拨得韩文清心也痒牙也痒。他阖目默念我是大人我是大人我是大人，大人才不和小孩子打架，回去jjc教他做人。

然后当晚在jjc被叶修连续按翻三次。

就算是韩文清，这么被打脸也是会气的！以前他输，至少脑补中叶修是跟一叶之秋似的英武挺拔的帅小伙，输也不见得憋屈，可他现在知道对面就是个软软白白的团子，却把他按在地上摩擦！摩擦！气到长角。

一叶之秋还围着大漠孤烟蹦哒，叶修知道他在看，操纵角色视角朝天做了个俏皮的敬礼动作。韩文清盯着屏幕，一边抠键盘一边愤愤地想，一叶个傻子，不就是劳什子职业选手吗，值得神气？我是不怕他的，不过是打一辈子游戏这种小事，那就打到打不动为止！

18岁的韩文清只会背着叶修赌誓发狠，29岁的韩文清当着叶修凶巴巴。

“你到底怎么回事？！”

叶修缩胳膊缩腿儿地挤在一小块树荫里，蔫得像棵霜打的小白菜。他掀起眼皮瞄瞄守在不远处旁听的方锐和苏沐橙，小小声抱怨，“老韩你给我留点儿脸。”

韩文清这人也是奇，天赋异禀，从娘胎里带出的黑脸。也只有叶修这种知根知底的还能从那始终锅底色儿的脸上瞧出个喜怒哀乐怨。所以旁人看着叶修胆大包天，敢在韩文清面前造作，实则呢，他只是比较能看出韩文清脸色，知他几时高兴，能由着他胡搞瞎搞。

比如现在，怕就不是个高兴的表情呢。

“如果我说，我就是突然不想玩了………”

“你试试。”

叶修刚起个话头就被打断，这还不算，韩文清还抬起下巴抱臂俯视他，特别冷酷，特别无情。叶修叹口气。

他抖搂出一直揣兜里的手，摆面前端详。这双手被他的粉丝夸出花来，说它“好看得自带圣光”———倒也不算夸大。骨相尚可说是天生，但要说皮肤状态，叶修通身上下没哪儿及得上这双手，著意娇养，护理得当，十年前与十年后竟瞧不出一丝分别。

只是叶修也有许久不做护理，他手背的皮肤干燥，绷着骨络与关节，让曲伸都不灵活。本就生得薄的手，悬在空中就更像页儿纸，有糙的质感和脆的质地。放在从前，叶修敢厚着脸皮说一句，粉丝吹得再天花乱坠也罢，他姑且当得起，眼下，却只是一双普通好看的手罢了。

“握一个呗，老韩。”

叶修大咧咧地把手伸给他，韩文清不动，便笑笑催促。是叶修惯常的那种随意的笑法，却笑得韩文清眉心一跳，他心说，这手我才不碰。来的路上他就知道叶修不会给他留着什么好消息，临到头却仍心生退意。可是退？韩文清从不懂退，他恨恨地盯牢叶修，接住那只空悬的手。

叶修曲起指节，做出一个回握的姿势，但也真就是个姿势而已。从韩文清的视角，叶修只是把手放在他手中，五指轻轻碰住他的手背，便保持这个姿势不动了。

他奇怪地看叶修，叶修却没在看他，只盯着缠在一处的两只手，神情专注，咬牙不知在较哪门子劲。盛夏的庭院，树底没有一丝风，他看到汗水纠结了鬓发黏在叶修耳边，隐在发尾下的耳垂是新鲜的红色，这红向颧骨和颈项蔓延，极称叶修白得青惨的底，越秾丽，越显触目惊心。

他看到汗淌进叶修的眼眶，他没有眨眼。

“行了！”

熟悉的呵责炸开，在静悄悄的院儿里搞出几分平地惊雷的气势。唬得边上偷听的两个探头探脑，险些上来拉人了。叶修却只是一颤，略显迟缓地抬眼。他左边眼眶被汗水蜇红，难受地半眯，韩文清的眼眶却是真红着。叶修心说不会吧，仔细瞧了瞧，确信是给气的。

两人神态都不算镇静，手却拖得极稳，悬在中间自始至终没有一丝挪动。叶修刚刚用尽全力，剧烈运动后的体征从他身上表现，使他体温升高，脸色发红，呼吸加重，唯独那只手却不惊不扰，还这么苍白安静地卧在韩文清手中。叫人看着就想，这到底还能算自己的手吗？它完全与他的身体脱节，没哪点像是构成“叶修”这个整体的一部分。

叶修冷眼瞧它，目光不带一丝温度，尽是陌生和疏离。

“你早知道了？”他问。

“一点点。”

“从什么时候？”

“你说呢？”韩文清很想瞪叶修一眼，却不大拿得出气势，有点意兴阑珊。

他和这人厮斗十年，每战必尽全力。叶修要真能不痛不痒地打出那种非人的操作，当他这十年都是个笑话么？所谓竞技精神，就是他们这些职业选手永远在追求自己的极限，超越别人容易，超越自己难。但极限之所以成为极限，正因其不可逾越，它只有在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才引人入胜，致人疯魔。

人类有能做到的事，有做不到的事，然后成其为人。这是他们全部的激情与梦想所在，也是无尽痛苦的根源。

所以说，韩文清其实不懂这些小年轻到底把叶修当成什么。好像叶修这个名字只要和荣耀连在一起就形成一种迷信，不管干出多匪夷所思的事，只要一句“他是叶修”也就释怀。

但韩文清不行，在韩文清这儿，叶修永远做不成“神”。

叶韩两人从同一段峥嵘岁月中走出，是残喘至今仅存的两个。他们一期到底不同，出发时两手空空，明天就要吃不上饭也敢鲜衣怒马。

外人总道养于网吧的一代天生草莽，韩文清知道不是，只不过既从一开始便自绝后路，也难怪后来个个都染上悍气。荣耀，荣耀，还是荣耀，指望得上的东西便是这么少，走着走着乱花渐郁了，仍是只看到荣耀。偏执对竞技来说是好事，对人就不一定，本身再淡泊平和的，一对上荣耀都心硬如铁。他们不懂退一步海阔天空，单是太会走绝路，太舍得对自己下狠手。

韩文清当然懂，因他自己也正走在绝路上。他的肩肘最近时常刺痛，漫长的职业生涯锤炼他的意识，也消磨他的肉体。即便他定下同样的、甚至更高的训练标准，但每隔一段时间，他的状况不是变好，而是更坏。他最好的时候结束了，从这天起，他的每一次攀登不会将他引向高处，前方只有下行的路。

明天的他永不会比此刻更强，但韩文清仍要前进。

他还记得他要打到打不动为止。这话不是叶修对他说的，而是在十年长行中经他反复沉淀，变成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他们会累，会老，反应会衰退，哪怕他现在一丝不曾放慢步调，但总会不得不慢下来。叶修也是一样。

他们的时代终将结束，但这理应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长到足够他们细品其间苦涩，然后失落，然后挣扎，然后追忆，然后留恋，然后释怀，然后全力享受场上流汗的每秒时光，直到他的战队再也不需要他。

他多想如书中所写，得以从容，优雅地老去。

而不是在飞到最高点时乍然跌落，该有的起承转合一样没有，太多情绪不由分说地被卷入疲惫爆发前的一秒，天缺地坼，云层塌缩，醒来后世间空无一物，甚至来不及摆出一个难过的表情。

难过？

对，叶修理应难过的。他不该是这么副自厌自弃的样子，看着自己的手像看个惹他不快的陌生人，他以前看最会惹他不快的人，尚且露不出这般表情呢。

说来冗杂的思绪，在韩文清脑中也不过瞬息时间。瞬息中他贯穿了两人牵扯不清的十余年，想通了叶修的现在，乃至于他的将来。

他张口就问叶修，“你会回来吗？”

消化这个问句对叶修不是简单的事，他呆了好半晌，一直懒散低垂的眼皮掀起，眼睛微微睁大地打量韩文清，像在分辨这话有几分认真。这反应说是惊讶吧，也不全是，惊讶中掺着一点点困惑，和很多很多的动摇。

哦。韩文清就明了。

原来他没想好。他确实没反应过来。他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我等你回来。”韩文清说。

霸图队长的世界非黑即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前进的反面是后退，没有居中停留这第三种选项。但今天的他选择不计较叶修的迟疑，仅用一个与他本人极不相称的轻柔动作将叶修的手安放回身侧。

满怀爱意地碰了碰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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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被这段晦涩剧情侃到蒙逼的小朋友：

前提是叶修的状态，老叶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打不了比赛了？肯定知道，这种事有点逻辑都能想到，退役也是他自己的主意。但他也就是“知道”而已，说到底，对于手伤这件事他只是表面上接受，其实完全没有“理解”。“不能打”具体是怎么回事，没有荣耀的“未来”是怎样，他完全没有想。你们也可以理解成故意不想。

其次，老叶再也不能打了，老韩知道吗？是知道的，因为职业选手手上的感觉很灵，而且很了解一双职业的手应该是什么状态，所以叶修全力握过韩文清的手后他心里就有数（韩不是老中医，本人完全没有医理上的考量，瞎鸡巴设定，反正这篇文里握过他就知道了）。

得出结论一，老韩问老叶你回来不，其实不是问回不回赛场，而是问回不回荣耀。他们本来就是网游时期绑定的，“打一辈子游戏”最后延续到网游中实现不是很正常？况且韩文清退役在即，他根本等不起叶修第二次。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叶修也应该捋得清，但他偏没想到，韩文清一说，他一点磕巴不打就理解成，你要不要回来打比赛。而且他还动摇了。

这里我们假设叶修对手伤接受良好，对自己的状况理解门儿清，那他应该是这个反应：哈？说啥呢老韩，今天出门忘带脑子吧？你觉得我这样像是能回？佐以一个关爱智障的眼神。

但是他没有，叶修动摇了。

得出结论二，叶修复出贼心不死。他知道从常理上来说他这辈子已经没指望，可是经不起撩拨。只要别人对他说这么一嘴，都不用列举理由一二三四五，他就会朝这个方向联想，就想试一试。叶修心里其实还偷偷期待，尽管可能他自己都没察觉。

最后，老韩知道老叶误会了吗？知道。不是知道，而是说，韩文清这里根本是故意在试探叶修。那么在心头有数的情况下，韩文清还是对叶修说，我等你回来。为什么？因为叶修看似没有给他答复，实则，他的动摇表现出他对荣耀根本割舍不下。有的人因创伤太深会选择主动回避，比如很多职业选手无奈退役后都不再碰网游，但叶修明显不是这种，都成个小残废了还念念不忘职业赛，可以说心魔很重了！韩文清就约他，我在网游里等你。他知道叶修现在理解不了，但他相信叶修会自己想通，慢慢接受，然后来网游里与他相见。

最后的最后，为啥塞韩叶。其实关于这条线的后续我也都安排给老韩。不为啥，这个人不能是别人，就得是韩文清。

详见内文。我有理由一二三四但我就不涛了，毕竟是在写小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做毕论！

还有一个有点意思的事，其实叶修握韩文清的手，他有没有使劲，使了多大的劲，他自己是感觉不出来的，但韩文清的感觉就会一清二楚，再加上职业选手手都很灵，掂量掂量就………猜出得越多越精确，肯定就越遭罪吧。所以完全是场单方面的心理折磨，老叶坏坏，可怜老韩，看看人眼睛都熬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