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缎

[all叶/兴欣叶] 这个战队大有问题！25

私设叶母离世

人都说，近乡情怯。好端端地远行归来尚且怕，更何况叶修实在算不上“好”了。

他一直就知道他要回家的，本来退役后就该回去，如今没有，不过是因为突然的伤病。早年他曾带着冠军奖杯回来，自己也总以为是衣锦还乡了，然而在家人眼中终究是不正经的生计，不成器。更不要说如今。如今为着这么不成器的事竟还坐下病，眼见余生都难再养好了，怎么敢和家里说呢？

叶修恐怕今天难逃一劫，要惹老爷子生大气。

叶父也果然很生气，一见他进门就摔了茶杯。碎瓷片子崩到脚边，叶修愣了愣，刚矮身要去拣，被叶父一声呵住。

“还知道回来！你不是能耐么？有这能耐离家出走，不能在外面顾好自己！？不成望你出人头地为家里做些什么，你看看你……是要把我气死吗……”

一别八九年，叶父已不是记忆中挺拔的中年人，那张曾经平整的脸被岁月抠出深深的线，一阵疾风暴雨的斥责，说到最后却气势尽失，声调好似痛极地颤抖，人往后颠了两步。叶修正是一丝久别的哀愁都没顾上，自己还偏偏倒倒的却慌忙撵上去。将将扶拢，叶父又一下稳稳地站住了，挥开他伸过来的手，“不孝的东西。自己到你妈屋里跪着，不等我去看不准起来！”

叶父沉着脸坐回椅子。叶秋本来在门口默默看，听完这话不禁傻眼。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个展开啊。他还记得他爸一早上八道电话催他去接人的架势，现今搬个椅子守在门口，可见也是急着见他哥急得什么事都做不了呢。好歹把人给你弄回来，怎么开口就要跪？跪到你看是跪多久啊？这人可连站都成问题呢！

他爸和他哥脾气都倔，叶父唇线绷得死紧，叶秋就忙给叶修递眼色。这一定是老爷子见不得好生生出去的儿子回来搞得这么破烂一时气糊涂，到底已经为这个儿子疼进骨头里，说两句软话保证哄回来的。可叶修却只是略担心地瞧了瞧叶父，见确实无碍，这就转头真往楼上走。叶秋急得没奈何，无论如何，不可能让叶修在家里还闹出事啊……正纠结怎么开口，又听叶父低呵，“站住！”

强势和威严了大半辈子的男人，没回头看叶修，一口气松下来，瞬间有些苍老了。他说，“秋哥儿，带你哥回房休息。厨房熬好的药热一热，一起端上去。”

叶秋坐在床边，浴室里的水声已经停了许久。他过去敲敲门，问，“要我帮忙吗？”叶修没应，他就进去。

叶修贴在白瓷浴缸的一头坐着，膝盖蜷起。从小他就喜欢这么坐，他们家用了十多年的浴缸，在当年还算新奇玩意，即使现在看也是尺寸格外大的那种。叶修当年坐在一头就只有小小的一个，现在看，仿佛也没大多少。

这幅画面使叶秋弯了弯嘴角，除掉累赘的军装，也跨进去，学叶修缩在浴缸的另一头。

“原本。”

叶修忽然出声，叶秋静静瞧住他。

“原本是该跪一跪。一次都没在灵前正式跪过。”

“咱妈走的时候念着你呢。”叶秋想一想说。而他不知道当时叶修在做什么，也想象不出很久以后叶修得知消息的心情。他们明明是一家人，却缺席彼此太多重要的时刻了。叶修走过高峰走过低谷也总是独自一人。他想着新闻图片里所见的叶修的样子，独自登上舞台，独自被镜头包围、鞠躬，那时他也是不在的。他一卵双生的哥哥，他受伤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好几次于人前倒下的时候，他都是不知道的。

“爸身体怎么样？”叶修问。

“都好。你要是当年一起念军校，肯定身体素质也和我似的。你看爸，活这么大岁数没病没灾。”叶秋低头瞅两人抵拢的膝盖。所谓双胞胎就是这样了，随便一块骨骼的形状都一般无二。明明一般无二，他总觉得，叶修的怎么就瞧着这么苍白。

“我给你洗。”

叶修点点头，背过身等叶秋分开腿，刚往后坐了坐，就被揽住腰拖了一把，他们完全贴在一起。液体灌满肌肤间的每分空隙，好像温暖的羊水。

叶修往后靠，彻底放松下来。

耳边只有轻轻撩水的声音，他被摸得很舒服，靠了会儿就昏昏欲睡。朦胧间听见叶秋说话，“他们都说，双胞胎是有心灵感应的，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不管是上次你退役，还是这次……病了这么久，我连个梦都没做过。”

肩上那颗脑袋微微震动，叶修似乎笑了笑，语调含糊地说，“没有就没有吧，又不是什么好事。怪疼的。”

叶秋低下脸，在那头顶来回蹭，“可我不想什么都不知道。你如果就在我身边，我也不介意这种事了。”

他抱叶修抱得极紧，现役军人有力的臂膀下轻易动一动都不能。叶修的手从外侧绕一圈，绕到他肩头，缓缓拍了拍。

“你还是要去当那什么领队，去国外比赛？你知道吗，只有一个月了，时间来不及的。医生说你不能操劳。”叶修的手垂下来，叶秋把它们握住，拢在身前端详，“妈走后，爸经常说起你，每年都说差不多野够了，差不多是时候拎回来，可是最近爸突然就不提。那天他像往常那样出门买电竞周报，回来看时坐下就不动，看了一早上，从此不再提了。你现在说你想去爸肯定不拦你。自己儿子做出那幅形容了，哪个当爹的也不忍心拦啊……那不是要你的命吗？可是哥，我后来就想。以前家里虽然不赞同，到底并未动真格断你的路。我知道爸的想法，那是因为你人好好的，就活蹦乱跳地在外头……因为我也这样想。可现在不同了。为个游戏夺走十来年相处的时间我尚可忍受，谁叫你喜欢呢？但我不能明知你在我够不到的地方挣命。我每一秒都会想，你今天好不好？遇到了什么？有没有发病？每一秒都是煎熬。爸也是一样。爸现在还健康，但不会永远这么健康。你想想妈。哥，你能不能……不要走？”

话音落下，只余满室寂静。叶秋屏息片刻，摸上叶修的脸，将他转过来。叶修的眼皮稳稳阖上，眉心平整，双颊被热浴蒸出可爱的红晕。难得这么安适与恬淡，与刚找到他时那个潦草的模样已大为不同。

他睡着了，叶秋想。

住下来后叶修才知道家里早给他请了大夫，食材药材都是现成，样样齐整得，一副随时等他回来派上用的架势。

第二天他还挺在床上赖着不起，模样儒雅的男性医生就亲自到床边问诊。叶修惊讶之余，觉得自己蓬头垢面太对不住人家认真工作了。医生却不以为忤，一样样问得斯文又和气。待需要上手摸时，还体贴地提醒和征询意见。叶修没怎么过过少爷日子，其实叶家虽说有条件，但讲究的是雷霆教育，锦衣玉食就别想，没事不被拖出去拉练两把算好的。所以叶修虽然硬件差点，内心却还是把自己当条铮铮铁骨的汉子，从不觉得需要别人这么小心对待的。但也就是这么着，才明白过来这才算治病。医院里那种不由分说上下其手，拿各种外形匪夷所思的器械里里外外捯饬的做法，可见是没把他当人的。

叶秋和叶父白天都有自己的工作，叶修近来越发嗜睡，早晨再醒不来，可到傍晚两人就一定会按时赶回共进一顿晚餐。叶修他爹也和他一模一样的万事闷肚里的性子，心里疼到极点了，表达出来却是“你这个逆子！”……好在打从见面开始，叶修从不和他爹提比赛的事，他爹更不可能主动提，就这么淡淡处着居然十分温馨默契，连叶秋都时而有被排除在外的憋闷感。晚间叶父看完新闻联播，摸出份时评的报纸凑在灯下，见叶修在一旁，就拿些提炼过的问题挑挑拣拣问他。原是极小的时候教过的了，他都还记得。叶父叠起报纸搁在大腿，长久没说话，灯光下脸部线条略显柔和。这个大儿子，他本来是再满意也没有的。

月嫂端上个盘子，盘上半大个盅，揭开在茶几上。

“阿姨煮了什么？”闻着味儿挺重，叶修往后让了让。

“按苏杭那边的口味炖的猪手，不知你吃不吃得惯，听上将说你从小不爱这些。”

“哪那么多挑剔，我们家不兴惯养。”叶父抄起勺子捞了捞底下的货，雪白的猪蹄，肉又丰厚，一捞一个准不知炖了多少，怪不得汤这么浓。叶父盛出一碗推给他，“趁热吧，补你那手。”

看着汤面上汪的一层油叶修胸口腻起来。他早先什么药见效快就逮着什么吃，完全是个拆东墙补西墙的治法。现那些药给家里的医生看过后就都停了，正在用中药慢慢调，但之前刺激出的反胃的毛病还没好，一闻到油腥气喉咙眼又开始冒酸水。可知道是自己爹嘱咐炖的，又被推到面前，躲是躲不过，心一横端起来闭气闷了。

叶父看看飘着油花的碗底，表示满意，又对叶修说，“不舒服就再喝点水。医生说成天地寡淡下去只会让你更难受，一味由着性子是养不好身体的。”

叶修笑笑，面色镇定，“我觉得还行，味道挺好的，也不是太腻。”

“那，再来一碗？”

看见儿子瞬间纠结的脸，叶父心情愉悦地居然发出声笑，掸掸衣服站起，“我回书房，你是一起来还是自己找事做？”

“爸你忙吧，我去喂小点。”

叶父点点头上楼，叶修站起来送，完了却哪也没去，就在原处干坐着缓了半天。最后还是压不住，冲进厕所吐了个干净。

这一来折腾太久，等嘴里终于没有那股肉和油的腥气，又开始吐饭后喝的药，胃里倒空又开始呕酸水。呕得整个人抽搐起来，跪到地上按住小腹，逼出了泪。等终于清理完马桶洗把脸出来，却见叶父就在门外，默默不知站了多久。

“爸……”

“还是吐？”

“其实已经好多了，几天都没这样。果然那个汤……暂时别弄了吧。吃不下，糟蹋东西。”

叶修白着脸，额头青了一块是刚刚在地砖上磨出来的，眼角还有点儿红。他这么说时带着三分歉意，三分故作淡定，最后三分才是逞强都被悉数听去而满含无奈的窘迫。叶父看着，觉得这个儿子这次回来真是变了许多。他如今摆给自己的只有柔和的模样了。依然存在的锋利，和不可调和的部分，以前他会同自己犟，现在却都藏起来，只在无人之处才翻出品尝，苦乐自知。

叶父忽然做色，“吃不下也得吃！这点苦都吃不了，还谈什么带领国家队、为国争光？”

“爸？”

眼前叶修双唇微张，愕然地看向自己。

“听不懂吗？自己是为什么在木已成舟的事上还能被人下绊子，自己心里也该有点数。集训迫在眉睫，耽误个人性命事小，误国事大！除非你尽快搞出起色，否则我是断不可能为你开这个口，叶家也没有这样轻重不分、因私废公的先例。”

这样硬梆梆地撂下番话，拂袖便走。后头静了片刻，传来两声凌乱的脚步响。叶修已然吐得虚脱了，跑这么四五米膝盖就软得打不直，人一边往前栽，一边却还伸手够那个背影。而叶父全程并未回一回头，将在楼梯口都踏上只脚了，偏这时毫无预兆地转身，骤然出手，捏住了正往下掉的那只手的手腕。

叶修原是不受控制地往下跪，愣是被提着才免于亲上地面。曲着腿挂在他爸身上，顾不上姿势问题，仰头就分辩，“爸！我没说……”

“那你又打算憋多久？暂时不碰，还是永远不碰？”

叶修情急的表情就滞住，忘了想说的话，呆呆对着他爸严厉的脸，再开口言辞闪烁，“我想……叶秋太忙，您回来总是一个人。我在家……不说照应，至少能解个闷儿。”

“可这样你开心吗？”

“像最近几天这样……爸觉得不好？”

叶修近乎是个急得要哭的表情了，又急，又有手足无措的茫然。这模样不要说他成年后，即便还是个刺儿头的少年时代也绝对鲜见。叶父看见了，却不为所动，继续用近似呵责的口吻对他到，“你当我老糊涂？自己儿子究竟真心开怀还是郁郁寡欢，再多十年不见我也分辨得清！”

“起得来吗？”叶父又说，抱着叶修的腰将他提溜直，扶正，收回手却满把冷又黏的汗。回廊中阴仄，只有从浴室大敞出的灯光算得上丝照明。他这个儿子站在黑暗里却一点不显得暗，正是要放在阴暗地儿方突出白得青惨，他忍不住摸了摸，确认脸上还有热气儿。